界面新聞記者 | 陳楊 黃華
界面新聞編輯 | 謝欣 許悅
484億美元。
這是今年上半年,國產創新藥的出海交易總金額。2025年前六個月的表現已接近2024年全年水平,達到歷史新高。
在中國新能源汽車和人工智能等產業領域強勢崛起的同時,創新藥也在成為中國在高新技術領域突破的典型代表。

與仿制藥研發壁壘低,價值更在普惠不同,創新藥面對的永遠是人類生命健康中尚無解法的難題——比如癌癥、罕見病。醫藥行業用“十年時間,十億美元”概括其研發的長周期、高風險和高成本。也有人將這個過程比作大把金錢、野心與分子科學混調而成的烈酒。
做國產創新藥、甚至帶中國創新藥走向全球,一直是國內創新藥行業的愿景。近半年來,中國醫藥企業接連掀起的巨浪正帶著這些夢想慢慢走向現實。
今年5月,老牌藥企三生制藥以12.5億美元的首付款價格將一款在研雙抗創新藥的海外權益出售給“宇宙大藥廠”輝瑞,一舉打破了國產創新藥對外授權交易首付款的最高紀錄。
除三生制藥外,信達生物、和鉑醫藥等也都先后與海外大藥企達成單筆交易總價超10億美元的對外授權。
在融資與支付上,7月的第一周,國家醫保局、國家衛健委聯合印發《支持創新藥高質量發展的若干措施》,創新藥商保目錄申報箭在弦上。而禾元生物IPO成功過會則意味著,塵封已久的科創板再次對未盈利生物醫藥公司敞開了大門。
仿佛短短幾個月內,“創新藥寒冬”已然煙消云散,國產創新藥們迎來了自己的新一波浪潮。
最初的夢想
風起于青萍之末,中國創新藥進入公眾視野是在這半年,而這條路卻已經走了20多年。
2002年,瑞士巨頭諾華制藥的白血病藥物伊馬替尼(格列衛)剛剛在美國獲批,腫瘤靶向治療時代的大幕緩緩拉開。同在這一年,李嘉誠投資的和黃醫藥也在上海成立,成為國內最早從事創新藥研發的公司之一。它最初的員工包括后來的再鼎醫藥創始人杜瑩、亞虹醫藥創始人潘柯。
一年后,留美的丁列明與王印祥回國創立貝達藥業,研發??颂婺?,也就是日后中國的首款國產小分子抗癌藥。2009年,曾任美國密歇根大學副教授的楊大俊在上海創辦了亞盛醫藥。
這批最早的海歸見證過美國成熟的創新藥行業如何一步步發展壯大。但想把大洋彼岸的盛景移植過來絕非易事。彼時國內創新藥研發領域則堪稱鹽堿地。由于新藥定義寬松,審評標準又不透明,遞往藥監局的各種審批資料嚴重積壓,許多公司在遞交申報材料之后就陷入無盡的等待。
混沌初開時期的重大不確定性,讓風險投資都對國產創新藥避之不及。貝達藥業創始人丁列明曾回憶,研發埃克替尼時,他一度找不到錢做該藥的III期臨床研究。
變化始于2015年,彼時的原國家食藥監局開啟了國內一系列藥審改革。創新藥標準開始與國際對齊,鼓勵新藥研發、加速新藥審批上市。

如百濟神州,亞盛醫藥等最早破土而出的創業公司逐步走上臺前。
另一方面,當時的國家食藥監局也著手推進仿制藥一致性評價,為日后的帶量采購、控費做好鋪墊。帶量采購的出現意味著仿制藥的利潤勢必將薄如刀片,也加速了傳統成熟藥企向研發創新藥轉型。
以仿制藥起家的恒瑞醫藥在2018年宣布,只做創新藥和有核心價值的高端仿制藥。
資本市場也在發力,2018年的“港股18A”、2019年的科創板新規,允許未盈利的生物科技公司上市,都給剛蹣跚起步的國內創新藥公司直接插上了翅膀。

履歷光鮮的創始團隊加上漂亮的管線圖就能引來投資,開啟天使輪和風投并同步遞交招股書仿佛也并非癡人說夢,大量一線知名創新藥企都在這幾年里實現了IPO。
中國創新藥就在這樣沸騰、熱辣的氣氛下,迎來了第一波浪潮。
研發求變
但是這股浪潮并沒有持續太久。?
當時,中國的創新藥公司在立項開發上多采用跟隨策略,緊盯國外創新藥的研發進展,跟在后面做同類產品。

2014年,默沙東帕博利珠單抗在美國獲批,這款俗稱K藥的PD-1單抗成為癌癥治療史上的里程碑式藥物,并在后來以300億美元的年銷售額成為全球“藥王”。
于是在那幾年,國內的PD-1數量多到被臨床研究者戲稱“足夠用來洗澡”。到2020年,最早上市的四款國產PD-1以降價60%-80%的代價進入國家醫保目錄。同質化也導致“價格戰”硝煙四起。
短短兩年時間,千億級國內PD-1市場縮水三分之二,只剩下兩三百億。2023年7月,恒生創新藥指數跌到了歷史最低點,相比于2021年7月的頂峰已下跌76%,創新藥行業由盛夏疾速轉入隆冬。
好在故事沒有就此結束。
研發出一款新藥像是在酷暑中跑超長程的馬拉松。真正以此為志的人往往不乏超常的韌勁和雄心。
就像亞盛醫藥創始人楊大俊對界面新聞說的那樣,作為最早出國、在美國時做最前沿研究、又很早回國的“弄潮兒”,他回國創業時就定下了要做原始創新的目標。
整個產業也在吸取教訓、從最開始的研發端悄然起變。
2012年,夏瑜等人在廣東中山成立康方生物。這家公司英文名Akeso源自希臘治愈女神。在同行不看好的目光中,康方生物著手研發兼具廣泛療效又安全的PD-1雙抗。2024年,其一款核心PD-1雙抗藥物在嚴格比對中首次戰勝默沙東的藥王K藥。
在第一波浪潮的淘汰賽里,那些存活并且順利出海的公司重塑了國內創新藥產業的發展思路——單純模仿海外產品已不再能輕易拉來投資,更強調速度和差異化創新。
百濟神州的澤布替尼和傳奇生物的CAR-T療法西達基奧侖賽,成為兩個異常耀眼又難得的例子。兩者用于治療不同的血液腫瘤,先后都成功在美國獲批上市。更重要的是,它們分別擊敗了來自國際制藥巨頭強生/艾伯維和百時美施貴寶的同類競品,雙雙被證明具有更優異的療效和安全性,成為各自賽道上的同類最優藥物。
2023年,百濟神州的澤布替尼成為首個銷售額超10億美元的國產抗癌藥;傳奇生物的西達基奧侖賽如今距“十億美元分子”也只差一步之遙。
現任恒瑞醫藥副總裁、上海恒瑞CEO的賀峰博士向界面新聞回憶,十年前,公司研發人員很少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原因很簡單——沒太多需求。而約從4、5年前起,公司開始要求要么做同類最先(FIC,first-in-class)、要么做同類最優(BIC,best-in-class)。恒瑞醫藥每年也組織起龐大的研發與商務拓展團隊參與各種國際學術會議,來增進知識與信息交流,加強創新敏感度。
賀峰對界面新聞介紹,對于同類最優項目,早研部門需要盡可能研究透徹同一賽道上的競品,能找到明顯切入點的優勢項目才會開題;而其他項目,“不單是早研階段,還要求臨床階段,都要保證是全球前列”。
重塑“中國信譽”
當然,同類最先和同類最優沒有一個好做,都是難啃的硬骨頭。
前者沒有先例能參考,海內外從先驅做成先烈的公司不在少數;后者挑戰的則是先行者已充分研究但依舊無法解決的軟肋。
做創新藥的特殊之處在于,制藥人得與難以捉摸的大自然和生命體交手。確定性只能逐漸地來自于足夠多且可靠的臨床數據,并一直到理想中的新藥真正被成功開發出來。
在蘇州宜聯生物創始人、董事長兼CEO薛彤彤看來,如今國產創新藥變成寵兒、密集出現更大額的出海授權,中國創新藥行業在過去5年里共同完成的工作便是積累臨床數據和海外信譽,最終得以證明自身價值。

據摩熵醫藥中國臨床試驗數據庫,2019年至2024年,中國臨床試驗登記總量由2385項提升至4884項,年復合增長率達15%,其中新藥研發占比過半。
賀峰告訴界面新聞,在今年6月剛剛結束的美國臨床腫瘤學會(ASCO)上,來自中國創新藥的口頭報告都占據了三分之一。
ASCO是全球規模最大、級別最高的腫瘤學術會議之一。今年,恒瑞醫藥以口頭報告的形式分享了一項關于乳腺癌創新藥達爾西利輔助治療的研究。參與該研究的患者近6000名之多。來自全世界的行業專家在ASCO現場共同聆聽了這項大型臨床研究的試驗設計與極佳的陽性結果。
也正是在一次次曝光中,海外過去對中國創新藥公司及其臨床數據質量的遲疑也逐漸消散。
早在2015年7月22日,原國家食藥監局曾要求展開藥物臨床試驗數據自查核查。在這一“史上最嚴數據核查要求”下,八成申報企業主動撤回了申報材料。該事一度被業內稱為“722慘案”。
2016年,澳大利亞記者將前述情況誤稱為“80%的中國臨床數據造假”,這一表述又被二次引用,極大損害了中國在相關領域的國際聲譽。盡管此后中國藥監機構持續出臺政策,確保國內藥企臨床試驗數據的準確性,但已經形成的對外印象不會輕易消失。
在2023年ASCO會議上,百利天恒的雙抗ADC(抗體偶聯藥物) BL-B01D1憑優異的國內臨床數據吸引到一眾跨國藥企的目光,但也沒躲過在數據可靠性方面的疑慮。
百利天恒董事長朱義告訴界面新聞,得益于這款藥的美國買方百時美施貴寶的充分盡調,海外同行對中國數據的疑慮最終得以打消。

盡調期間,百時美施貴寶派出第三方前往中國的臨床試驗機構拷貝腫瘤原始影像,重新評估研究結論;又前往百利天恒在成都的工廠和研發中心,核查BL-B01D1工藝發展過程中的邏輯性、數據堅實性。
唯一直接獲得百時美施貴寶全權信任的數據來自公司位于美國的創新藥研發中心“西雅圖免疫”。
這是百利天恒早在2014年就設立、借美國本土創新生態做原始創新的地方,負責的是BL-B01D1的臨床前早期研究部分。“西雅圖免疫提供的數據說什么他們(百時美施貴寶)就認什么,就只有不清晰的地方還要再問問,僅此而已,連那地方都沒去。”朱義對界面新聞說。
好在每一處都經受住了考驗。2023年12月,百利天恒與百時美施貴寶對外披露了的合作消息,BL-B01D1創下84億美元交易總價記錄,此后又在同類分子中率先完成全球首個III期臨床研究。
與百時美施貴寶達成合作后,雙方共同討論對利益相關方的披露口徑,寫在第一條的便是“該交易是基于一項超800名患者的大樣本量數據”。在朱義看來,這是百時美施貴寶對公司研發水平和資產質量的認可。
幸而走過的“自證”之路并無白費。朱義感覺到此后跨國藥企們看百利天恒的在研項目數據時,已不再擔心臨床試驗數據的質量。
作為國內較早開啟國際化戰略的公司,復宏漢霖也在與跨國藥企的合作中逐步獲得信任。
公司首席商務發展官、高級副總裁曹平回憶,2022年,復宏漢霖與美國歐加隆共同創造了一筆生物類似藥領域近6年來的最大合作。但當時新冠疫情突襲,歐加隆曾一度擔憂復宏漢霖作為中國企業的交付保障,直到公司以高效的執行力和實際行動兌現了承諾。
等待“重磅炸彈”
2025年的前5個月中,在全球首付款大于5000萬美元規模的商務拓展交易中,中國占比已經從2021年的5%提升至42%。

而當手上的產品更具競爭力,國內創新藥企們也已開始不滿足于僅僅將新藥授權出去。進化成為國際化公司,親自開發、銷售自己的新藥成為一些人最終的目標。
只不過無論什么行業,進入每一個新市場要遵守和適應當地的監管規定和商業環境。更何況做出一款創新藥的過程堪稱冗長,完成這一鏈條成為任何人都無法獨自實現的壯舉。
薛彤彤向界面新聞分析,這讓如今的中國創新藥公司去找海外合作伙伴幾乎成為一條必然選擇,并同時能獲得現金回報、打響公司品牌,來實現資產價值。
而對意在構建全球體系的國內創新藥公司來說,現金回報甚至不是唯一首要的。
百利天恒找合作者時,朱義始終堅持不做買斷性交易,而要共享BL-B01D1在海外的開發和收益權。公司也直言希望借與百時美施貴寶的合作,促進其建立起在全球的臨床開發和商業化能力。
這背后的原因是,神槍手都是靠子彈喂出來的。而與海外大廠的洽談和合作就是一次次射擊練習。
賀峰向界面新聞舉例,海外跨國藥企對產品的要求非常高,在調研評估潛在產品時,它們會有多輪既雜又細的問題。從發現研究、臨床研究,到工藝生產,每個環節回答的問題加起來有成百上千。而在梳理思路和回答問題的過程中,中國藥企實際上可以了解并學習到海外跨國藥企在各個環節的認知、把控與經驗。
年輕的宜聯生物同樣如此成長。初期,其與國內的創新藥公司廣泛合作,由此獲得利潤,也驗證技術、積累數據和競爭力。成立三年后,公司的授權對象則擴展到在美股上市的再鼎醫藥和BioNtech。
前者讓宜聯生物第一次拿到了海外的資金——這是國內公司給不了的價格;后者的建議則幫公司在CMC(化學、制造、控制)環節和臨床研究中持續提升 。
在薛彤彤看來,有資金回籠、有合作伙伴、有學習過程,中國藥企才能逐漸積累起國際化的體系和經驗,在海外推進創新藥管線,直到真正靠自己做完國際III期臨床、遞交上市申請。而再往后,企業又將面臨商業化上的問題,即使這個環節仍將交給合作伙伴,但這一過程中,中國藥企的分配權無疑將越來越大。
而這樣的設想在百利天恒身上已開始體現。
朱義告訴界面新聞,公司計劃在2025年到2030年這五年形成跨國藥企的框架,包括在國內外具備早期研發、臨床開發、商業化、生產四方面的能力。
7月2日深夜,半年沒更新朋友圈的朱義接連轉發四條動態,內容都是BL-B01D1治療鼻咽癌的III期臨床試驗在期中分析達到主要終點的消息。這意味著,計劃中的5年里,百利天恒距離成為跨國藥企的目標又進了一步。
對于目前的出海熱潮,曹平對其的評價為“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代”。但她也同時提示,興奮之余還是要看后續。
曹平認為,就目前而言,藥企間大量的合作發生在了早期資產上,但創新藥領域具有較強的不確定性——產品后續能否進臨床、能否在海外獲批上市、能否成就百億美元銷售額都是未知。
她認為,只有當中國公司原研開發的創新藥躋身全球“重磅炸彈”行列,才標志著中國創新藥真正進入一個輝煌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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